第502章海马江弦同志:见字如面。昨儿夜里读完您发在《人民文学》上的《无主题变奏》,心里头跟挨了一闷棍似的,翻来覆去睡不着,非得跟您唠两句不可。您笔下那“爱搭不理”的主儿,活脱脱就是咱这代人的魂儿,明明满肚子念头,偏要摆出一副“关我屁事”的德行。对了!太对!我在文工团刷过背景板,在城建公司糊过宣传栏,如今吭哧吭哧给电视剧描场景图,外人瞧着也算体面,可心里总悬着半口气:我他妈到底在奔什么?画石膏像的老师傅骂我“不守规矩”,导演嫌我设计的胡同太“硌棱”。可要真让我跟您小说里写的那样,把西装革履一扒拉,蹲马路牙子上啃烧饼,我又舍不下这碗饭。拧巴!我真他妈拧巴!干美工这行,成天听人吆喝“这儿加盏灯”“那儿拆堵墙”。话到嘴边咽回去八百回。看您那句“过度不评论就是心态问题”。痛快!真痛快!看您敢把年轻人心里那点荒诞、憋屈全摊纸上,我边读边拍大腿:“这哥们儿是把咱们的舌头从嗓子眼儿里拽出来了啊!”说实在的,单位里不少人骂您这小说“瞎胡闹”“没正形”,可我觉着痛快。就像我偷摸攒的那些草图。领导要雄壮,我偏在战地医院背景里多画半截烟头,灰烬还带着红火星儿。明面上交差,暗地里其实给咱自己留口气儿。您这小说,就是那截没掐灭的烟头。眼下正给一剧组画审讯室。按规矩,得画得阴森压抑,可我昨儿半夜爬起来,往墙角添了只野猫。毛脏得打绺,眼珠子却贼亮。这猫领导指定看不顺眼但去他妈的!总算对得住您小说里那股子“宁可瘫着也不跪着”的劲儿。盼回信。要是顺路,欢迎来单位里,请您喝二锅头,咱就着生米骂街。——冯晓刚江弦把这信来来回回翻个几遍。电视艺术中心美工。又叫冯晓刚。确认无误。就是那货。宴席吃到最后,江弦找到刚调回《人民文学》的朱伟。朱伟是他调回来的。这个人他已经用习惯了,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,走到哪儿都丢不掉。当然了,回到《人民文学》的朱伟,也今时不同往日,不再是个小小的编辑,跟着江弦水涨船高,一跃成为小说组主任。这也让很多人忍不住唏嘘。回想起当初要调人去《人民文摘》,谁都不乐意去,最后江弦相中了朱伟。大家伙还都觉得朱伟倒霉,朱伟自己也哭的不行,找了几次领导都无果。看看现在。什么叫命运弄人。当初都以为是火坑,结果是人家的机遇。“老朱。”江弦拍着他的肩膀,闲聊几句,然后以《人民文学》主编的身份下达了第一条任务:向这个给他写信的刘勇约稿。“这个人的文字里头有点儿东西。”“刘勇?”朱伟有点儿懵。啥玩意?有点东西?就看了一封信,就看出这个人文字里有点儿东西了?朱伟赶紧把这封信看个一遍,看着刘勇信里抒发着对《无主题变奏》这篇小说被误解的愤怒,以及对江弦的无限追捧,还有“江弦,你是对的,作家的作品应该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”这种话。朱伟忍不住怀疑自家主编让他找这人去约稿的目的。究竟真是出自文学的原因,还是被这人拍马屁拍爽了。不然那么多封读者来信,为啥就和这一封的读者约稿啊?主编这才刚上任,就这么飘?朱伟看一眼江弦,心里一堆小九九忍不住。“主编。”“嗯?”“你听过‘邹忌讽齐王纳谏’的故事么?”“啥?”“就是那个‘吾与徐公孰美’的故事。”江弦满眼疑惑的看一眼他,也不懂这货究竟叽里咕噜在说啥。“滚犊子。”“哎。”翠胡同。住这胡同的都知道,胡同里六号院子有家国家单位,最早谁都不敢过去,还以为是什么保密单位。这消息在胡同里传了好一阵子,后来过很久才知道,那是大名鼎鼎的杂志《人民文摘》的编辑部。这院子门口曾经热闹过好一阵子,络绎不绝来参观来送信来谈心的读者,还有排着队来投稿的文学青年,好不热闹,连带着整条胡同都跟着热闹。不过自从《人民文摘》的编辑部搬走,这院子也冷清下来。偶有年轻人过来投稿,这时候在胡同里头遛弯儿的老大爷就指点一句,“早搬走了。”这天,一辆熟悉的黑色伏尔加又开进了胡同里,在院子门口停下。江弦穿一套宽肩大风衣,瞅着跟《英雄本色》里走出来的人物似得,神秘兮兮又推开大院儿的门。“姐夫。”朱虹正端个脸盆子往院儿里泼水,瞅着江弦,打着哈欠打声招呼。“姐什么夫。”江弦瞪她一眼,“单位里称职务。”“哦咱这儿不还不是正经单位么。”朱虹嘀咕一嘴。“说啥呢?”“没啥。”朱虹强颜欢笑,“姐夫,那我喊你啥职务合适啊,还叫主编么?”“主任吧。”江弦想了想说道:“毕竟咱们这儿搞的是中心,中心里头叫主任合适。”“哦。”“信确定都寄出去了吧?”“寄出去了。”朱虹点点头,“回信也都收着了,全都约好了,今天上午过来。”“成。”京城已经降温了,江弦进了屋子,捂了会儿手,就听着院子里传来动静,是一男的,一口地道的京腔,开口就让人想起“还有王法么”。“有人不?”“这儿是海马中心么?”“喂,姑娘,六号院儿是这地方么?”朱虹看对方一眼,很丑,病恹恹的不说,牙齿也很不整齐,整个人看上去很邋遢。“你是哪位。”“我叫冯晓刚。”“哦,你就是冯晓刚啊,那你来对地方了。”朱虹领着他进到屋里,“姐主任,人来了,这位就是冯晓刚,这位是咱们中心的主任江弦。”“哟,久仰久仰。”冯晓刚眼睛锃亮,三步并两步,上前递出去手。“你好。”江弦微笑着和他握手。“以前见过您一眼,您对我可能没印象。”冯晓刚嘻嘻哈哈,摸着脑袋,身体激动。“我还以为是哪个孙子给我写信骗人呢。”“没想到来这儿真能见着您啊。”“荣幸,万分荣幸。”“请坐。”江弦让朱虹给冯晓刚倒一杯水。在后世,一提冯晓刚,人人都看不上。“小钢炮”嘛。人品不行,作品不行。拍一辈子电影,最后票房加一块儿还不如人一部《哪吒》高。黑归黑,骂归骂,这货确实欠骂,挨骂谁也不怨,但这货有点东西也是真的。《不见不散》《天下无贼》.还有票房扑街的《1942》。他那套“冯氏喜剧”,该说不说,确实比开心麻整的漂亮。这时候就要有人说了:这货有啥东西?不就是沾了王硕的光,跟着王硕混,被王硕带飞的。这话不假,可也得寻思寻思。王硕为啥就乐意带他混呢?是吧?为啥王硕就不带陈小刚、张小刚、刘小刚呢?有些人呢,你可以说他赖,但真不能说他菜。在江弦看来,冯晓刚就属于这么一种人。这厮打小喜欢美术、文学,后来从美工起家,转行编剧,最后干了导演。有这经验,有这资历,拍电影当然比从小品演员转行导演的更得心应手。“您今天找我过来是?”侃了几句,冯晓刚一脸纳闷儿的问道。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,不觉得江弦这样式儿的人物会没事儿专门约他出来见一面。“信上不是都写了?”江弦说。“信上?”冯晓刚一回忆,“哦,您是说那个海马创作中心。”“对,海马影视创作中心。”“咝。”冯晓刚露出一脸腼腆,“不瞒您说,您在信上写这个海马中心,我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也不知道您喊我过来是啥意思,要不您再说说。”江弦说你要能光看信就能看懂才有鬼了,掏出支烟递给冯晓刚:“咱们这个海马影视创作中心,说白了,就是一家影视创作机构。”“影视创作机构?”冯晓刚身在电视艺术中心,一听影视创作机构这几个字,顿觉这和他们那单位不就是同一回事儿。“你是说,您这是一家民间影视创作机构?”“不算民间。”江弦道:“我们这家海马影视创作中心,挂靠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底下,在民政部门登记过。”“嗷。”冯晓刚吐一口青烟,“那您这中心是干嘛的?”“搞影视创作。”江弦回答说,“我记得你是电视剧中心的,那你知道一个编剧搞一部电视剧最后能赚多少钱么?”“好像.几百块?反正不咋多,剧本一般都剧组自己人写的,哪有钱啊。”冯晓刚摇摇头,叹口气,“干这行儿赚不了钱。”“是赚不了钱。”江弦点点头,“那要是换个搞法,一部片子,剧本是咱们来写,演员儿是咱们自己来找,场景是咱们自己布置,最后把片子弄出来,再扯起‘议价’旗号,‘按质论价’,把片子卖给电视台,最后这钱咱们自己分,总结一下就是:市场化生产、出售影视作品。”“哎哟喂。”冯晓刚听得眼睛亮了起来,又带着几分顾虑,“这、这能这么干么?”“咱又不是民营的,正经单位,怎么不能这么干?”江弦反问道。在94年之前,民营资本是被禁止涉足影视行业的,虽然在这段时间还是有一些民营的广告公司,零星地从事电视广告和其他节目制作业务,但是数量较少,行为隐蔽且带有偶然性,总体不成气候。冯晓刚和王硕也是趁着94年松动的那点儿风口赶紧投资开起了影视公司。在94年之前,别想。所以说,江弦这个海马影视创作中心,要是一民营的单位,那绝对别想搞得起来。可现在的便利在于。这不是民营的!这是挂靠在文学馆底下的正经单位!说起来,多亏了此前拍摄《中国文学》纪录片的事情。拍摄《中国文学》纪录片的人马总得有个身份。于是作协就给划到了文学馆底下。等于说文学馆底下有一家有拍摄权的附属单位。现在算是给正式起了个名,规范化、正式化,成了这个海马影视创作中心。冯晓刚听江弦一讲,这才知道这影视创作中心原来还“根正苗红”。听了江弦对这家影视创作中心的规划,心中蠢蠢欲动的同时,也不免有了些猜测。“您找我来是”“我就明说了,今儿找你过来,就是想拉你来咱们创作中心。”江弦道:“我听人说过你,以前在郑会立的《生死树》里头当过美术助理,后来在央视当美术设计,《大林莽》《凯旋在子夜》这几部电视剧也都参与过”“您还知道我呢?!”冯晓刚一听,顿时受宠若惊。你每天工作的默默无闻,忽然有天行业里顶尖儿的大名人说,我听说过你,工作干得不错,想拉你一块儿干点儿事儿。能不激动么?冲着这份激动,冯晓刚就恨不得直接答应下江弦拉他入伙的事情。只是理智还是让他说出了“先考虑考虑”。毕竟这海马影视中心这才初具雏形,就算江弦说的再天乱坠,手里头电视剧中心的铁饭碗那是说丢就丢的么?冯晓刚是个俗人,没办法对自己这么狠。江弦也不着急。只是告诉冯晓刚过些天再来一次。届时他会请几十位在行业里小有些名声的人物和角色过来,共商大事。冯晓刚自然答应。江弦送他去到院子门口,和他摆摆手,看着这厮骑着自行车在风中走远,这才缓步回到院儿里。“海马。”“海马。”为啥叫海马呢?海马全身可以入药,有壮阳、健身、催产、止痛、强心之功效。总之,海马好。而这家海马影视制作中心,也并不是江弦的首创。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,这家海马影视制作中心就真实存在过。正是后来影视界“京圈儿”雏形。(本章完)